当前中国农村的生活危机:华北地区高价彩礼突出,中部和南方赌博泛滥
核心要点:
- 1 “高价彩礼”主要存在于华北和江西等婚姻市场(介绍婚)比较发达的地区。这些地区的彩礼普遍在20万左右,少数地方可以达到30万。“有房有车”亦成了大多数农村地区婚姻缔结的前提条件。很多地区的婚姻压力并不仅仅源自于高价彩礼,而是来自于进城购房、买车的“加压”。
- 2 人情攀比的主要变化是:一是人情礼金逐年上涨。二是人情名目繁多,酒席频繁。S县某户人家的母猪下了18个猪仔,主人家认为是喜事,也就办了一个酒。我们在洞庭湖平原地区调研,一些农户甚至办起了“无事酒”,即只接客,但不提供任何理由。
- 3 北方部分地区也有厚葬薄养现象。比如,陕西Y县在移风易俗前,一场白事完整做下来,有17个环节,而每一个环节都安排1—3人帮忙,耗时耗力。黄淮海平原一带,曾经出现过“丧事上跳脱衣舞”的情况。
- 4 南方和中部地区的农村赌博已经日常化和休闲化。比如,湖南常德某个普通乡镇(2万人口),却有100家左右茶馆。这些茶馆会提供“一条龙”服务,免费为客人提供中、晚两餐饭,免费接送,还帮忙照看小孩。绝大多数有规模的茶馆,都可以提供借贷服务。
从调研的情况看,全国各地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移风易俗中的突出问题,但不同区域存在一些规律性的差异。高价彩礼等问题在华北地区表现比较突出;而人情攀比、铺张浪费、厚葬薄养等问题,则在中部地区表现突出;农村赌博泛滥在中部和南方地区都普遍存在。
华北等部分地区高价彩礼严重,且呈扩散趋势
“高价彩礼”主要存在于华北和江西等婚姻市场(介绍婚)比较发达的地区。这些地区的彩礼普遍在20万左右,少数地方可以达到30万。并且,最近十年时间,彩礼和婚姻成本普遍增加了2—3倍。值得注意的是,有高价彩礼的地区还在继续扩大,一些传统上并没有高价彩礼的地方,也逐渐出现了高价彩礼。比如,闽西一些地区,因受同一婚姻圈内的江西高价彩礼的影响,当地的彩礼金额也在提高。课题组在武汉郊区发现,该地的彩礼金额还不算很高(10万元左右),但彩礼性质发生了改变,从过去的象征意义转变成了功利目的,群众有极大压力。
此外,“有房有车”亦成了大多数农村地区婚姻缔结的前提条件。很多地区的婚姻压力并不仅仅源自于高价彩礼,而是来自于进城购房、买车的“加压”。课题组的调研发现,全国各地的县城房价差异不大,一套县城商品房为100万左右,即便付首付,也要30万左右;新车则为10万元左右。我们详细统计了河南H县最近十年婚姻成本的变化(见表1),发现结婚成本增加了2—3倍。该县的“高价彩礼”现象具有典型性,我们在华北其他地区和江西于都等地区的调查,数据差异不大。
值得关注的是,华北地区还存在“冥婚”等习俗,极少数地区在“冥婚”中也存在“高价彩礼”等问题。比如,一些因意外死亡的女性,在“冥婚”市场中有较高的价格。2021年11月,山东汶上县一网红主播死后骨灰被偷配冥婚,引起舆论关注。根据媒体报道,阴婚配成功一单女方家属可得5—7万元。
两湖平原等地区人情攀比现象严重
从调研看,人情失序问题在两湖平原、武陵山区较为严重,涉及到湘、鄂、黔三省。这些地区经济并不算发达,一般家庭年收入在5—6万元左右。但普通家庭的人情负担一般都在2—3万/年,占据了农民家庭收入的1/3—1/2。对于贫困地区的弱势家庭而言,人情支出是家庭困境的主要影响因素。
当地经济欠发达,但人情负担却极重。某贫困农户是三口之家,孩子才六岁,妻子患有抑郁症,丈夫无稳定工作,年收入3万元左右。但2021年上半年,该户人情开支就达到7000—8000元。该户说,自己家算是送得少的,“因为家里穷”。
人情攀比的主要变化是:一是人情礼金逐年上涨。比如,处于洞庭湖平原的T县地区,一般关系的人情礼金从21世纪初的一二十元涨至现在的四五百元,上涨了二十倍左右。贵州S县经济欠发达,但人情礼金极大,直系亲属间的人情礼金普遍超过万元。
二是人情名目繁多,酒席频繁。在湘、鄂、黔的部分地区,近些年来的人情名目繁多。除了传统的酒席名目,还有五花八门的办酒名目,如升学酒、立龙门(修围墙)酒、立(墓)碑酒、开业酒。比如,这些地区的孩子只要高中毕业,无论升学与否,都会办一个升学酒;小孩子的生日,周岁、六岁、十岁、十二岁等,都可以办酒。S县某户人家的母猪下了18个猪仔,主人家认为是喜事,也就办了一个酒。我们在洞庭湖平原地区调研,一些农户甚至办起了“无事酒”,即只接客,但不提供任何理由。T县某农户为了办酒,在其父亲88岁的时候就提前给他办了90岁生日酒,理由是“感恩父亲”。但当地村民评价,他在日常生活中对父亲并不孝顺,“其实他兄弟四个,但还让老父亲单独住在一个平房里”。另一村民在60岁时没有办酒,为了“回本”,就在62岁时办了60岁寿宴。
两湖平原等地区铺张浪费现象严重
人情攀比比较严重的地方,也是铺张浪费较为严重的地方,两者互为因果、相辅相成。虽然北方酒席也有讲究,比如陕西Y县的酒席需要有“九品菜”(九个凉菜),还要有热菜,一共是24个菜。但其他的烟酒消耗比较少,每桌酒席大概为360元/桌,“浪费”空间不大。但南方的酒席浪费比较严重,尤其是湖南多地,酒席讲排场、讲“档次”,标准都在700—1000元/桌之间。比如,湖南Z县的酒席流行10—11个大盘菜。大盘菜的分量足,一份猪肉一般需要5斤肉,一份猪蹄有8个(一开二),一条草鱼有3、4斤,一只整鸡也差不多有3、4斤,鸡蛋也要8个,浪费极大。此外,南方的酒席都有烟、酒、饮料等消耗品。我们在湖南等地调研发现,烟酒等消耗品占了酒席耗费成本的1/3左右。
铺张浪费的另一个表现是,农村举办仪式普遍存在比排场(参见表2)。在两湖平原的红白喜事中,存在一种制造“热闹”的产品。如鞭炮、拱门、彩球、乐队等,已经成为仪式的一部分。在丧葬仪式中,亲戚前往吊丧,除了要上礼金,还需要送鞭炮、花圈,租拱门、KTV乐队、地方戏团(如花鼓戏),主要目的是给主人家争脸面。鞭炮放得越多,拱门树得越多,花圈越多,乐队来得越多,则面子越大。在红事中,除了花圈用不上,其他的热闹产品都存在。
全国各地不同程度存在厚葬薄养现象,部分地区问题突出
从全国的调研情况看,农村已经慢慢形成了“自养”秩序。《2021中国统计年鉴》显示, 2020年全国“一代户”(独居、夫妻二人和空巢)的比重较10年前上升15.33个百分点,达到49.5%,说明农村家庭养老功能慢慢弱化。农村“自养”秩序,在客观上表现为,无论在经济上、还是日常照料上,都主要依靠自己的积蓄、亲戚的馈赠和养老金;在主观上,这些地区形成了一种老年人自己照顾自己的观念和习惯。在两湖平原,农村高龄老年人患病或失能以后,其日常照料和治疗等,存在较大困难。由此引发的自杀问题,还在一定程度上存在(见表3)。与一般想象不同的是,老年人“自养”或“自杀”,并不是孝道衰弱或激烈的代际冲突引起的,而是一种自然发生的行为。
部分地区有极其明显的“自养”秩序,但对丧葬仪式却极为重视。比如,湖南Z县 “厚葬”现象极为严重,一场丧事办下来需要十万元左右。主要原因是丧葬仪式的消费高,当地形成了发达的丧葬产业,包括筵席队、西乐队、花鼓戏队、和尚道士队、哭丧唱孝队、灵堂租赁队、纸人纸屋队、八仙队(中式乐器)、仪仗队、醒狮队、十六大金刚队,等等,每一个队伍都对应一笔不小的开支。为了显示热闹,烟花爆竹也需要很大一笔开销,一般家庭要花2万元左右,条件好的家庭要3万元。除此之外,在葬礼现场安装充气的大拱门、狮子和氢气球,也可以给主家脸上“增光”,有的家庭为了显示气派,亲戚朋友们会送上四五十个氢气球。
北方部分地区也有厚葬薄养现象。比如,陕西Y县在移风易俗前,一场白事完整做下来,有17个环节,而每一个环节都安排1—3人帮忙,耗时耗力。黄淮海平原一带,曾经出现过“丧事上跳脱衣舞”的情况。我们在河南郑州、开封地区调研,发现当地有较为发达的农村歌舞团市场,每一个歌舞团需要5000—10000元。有些人家会请两个歌舞团,唱对台戏。并且,在红白喜事举办过程中跳钢管舞等节目比较普遍。
南方农村赌博现象普遍,呈现日常化、休闲化特征
农村赌博的区域差异极其明显。北方农村一般都没有赌博活动,我们调研的一些公安机关多年都没有查处赌博案件。但南方的农村赌博却极其普遍。我们在湘、鄂、赣、闽、粤等地的调查都发现,打击赌博是地方公安机关的重要任务。农村赌博形态多样,地下六合彩、牌九、扑克、麻将、地下赌场、赌博机等,一应俱全。这几年网络赌博泛滥,部分地区的年轻人也沉迷其中,家庭因此陷入破产境地。
南方和中部地区的农村赌博已经日常化和休闲化。比如,湖南常德某个普通乡镇(2万人口),却有100家左右茶馆。其中,拥有十几台麻将桌的大型茶馆,大概有40家左右。这些大型茶馆,每名客人一天的输赢在1000元上下。这些茶馆会提供“一条龙”服务,免费为客人提供中、晚两餐饭,免费接送,还帮忙照看小孩。绝大多数有规模的茶馆,都可以提供借贷服务。
我们在闽西某村调研发现,该村共有100多名青年,大多数都接触过网络赌博。其中,共有14名农村青年欠下巨额赌债,少则二三十万,多则三四百万。这些年轻人因赌博而陷入“社会性死亡”境地,其家庭也被拖入贫困状态,有两名青年因赌博导致家庭破裂。
农村移风易俗突出问题的主要原因和干预策略
农村移风易俗中的突出问题,本质上是当前农民家庭正在面临的生活方式危机的反映。进入21世纪以来,中国农村生活方式转型表现突出,乃至于兴起了一场“生活革命”。上文提到的移风易俗中的突出问题,本质上是生活方式转型的“意外”,以文化失调形式表现出来。
从总体上看,当前农村生活方式危机是伴随着农村社会发生的巨变而出现的。有一些突出问题具有阶段性,比如,人情攀比和铺张浪费的问题,甚至包括高价彩礼问题,主要是旧的生活方式尚未瓦解、新的生活方式又未形成所带来的文化失调现象。这些问题,再过10年左右的时间,我国的城镇化基本完成之时,自然就会消解。而有一些移风易俗中的突出问题,则具有长期性,比如厚葬薄养、农村赌博问题,并不会随着生活方式转型而消失。甚至,如果不积极介入,不提前做好准备,这些问题还会进一步加剧。因此,对生活方式危机,除了继续推进移风易俗活动,还需要有系统的政策规划,建立长效机制。根据正反经验,我们提出移风易俗的几个对策建议:
移风易俗要和地方性规范有效衔接
有些地方的风俗习惯具有较强的公共性。比如,红白喜事都有地方上的权威人物参与,并且有较强的互助性。我们调研的陕西Y县、韩城,山东淄博,河南民权,福建晋江等地,红白喜事(尤其是白事)都有较强的公共性。这些地方,风俗礼仪的举办都有较强的地方性规范,其规范的实现又有赖于地方性权威。因此,只要地方权威对礼仪流程进行调节调节,人情攀比、铺张浪费、厚葬薄养等现象就不太容易产生。典型如晋江地区,在地方政府还没有提倡移风易俗的时候,村委会和地方的宗族组织会主动限制人情攀比和铺张浪费的现象。同样,福建、广东、江西、广西等其他宗族性地区,也有较强的地方性规范,哪怕是出现了攀比和浪费的苗头,但风俗礼仪的核心功能仍然会保留。并且,一旦地方政府积极介入,红白理事会就容易建立起来,地方权威就可以发挥真正的调节作用。
移风易俗需要有综合治理的方法
在我们调查的经验中,两湖平原的地方政府对人情攀比采取了非常多的措施,如组建红白理事会、党员干部带头等,但大多数地方都出现了反弹。比如,2019年湖北公安县和湖南桃源县都采取了措施治理人情攀比的问题,对红白事的规模进行了限制。湖南长沙县的经济实力比较强,该县在2019年甚至还出台奖励政策,办酒5桌以下奖励4000元,办酒20桌以下奖励2000元。第一年,这些地区的移风易俗还起到了一定效果,群众办的酒席少了不少。但根据我们最近的跟踪调研,当前这些地方的人情攀比,已经恢复到了治理之前的状态。但比较理想的是,通过环保、公管交通管理等方式适当介入,这些地方的铺张浪费,如放鞭炮、树拱门等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遏制。
移风易俗需要久久为功,总体原则可以采取“党建引领+社会自治”的办法。对于有地方性规范的地方,只要党委政府有文件依据,且发挥基层党组织和党员的战斗堡垒作用,并积极发挥当地有威望的人的作用,就可以产生积极效果。例如,江西崇义县流行看风水,并由此产生了厚葬薄养问题。当地党委政府为了移风易俗,找准对象,民政局通过开办风水先生学习班的形式,对当地的风水先生进行政策宣讲,并引导其融入到移风易俗工作中。结果,当地的移风易俗取得了显著效果。
如果地方性规范不强,原子化程度比较高,也要尽力重建基层社会组织。例如湖北宜昌市夷陵区的普溪河村,当地的乡镇党委政府不仅建立了红白理事会(主要由乡镇人大代表和老村干部组成),还重建了老人会(以小组为代表,主要由有威望的中老年人组成),由此建立了完整的社会自治组织。客观上,当地的红白喜事本来就是有红白理事会和老人会的成员参加,其监督和引导的作用也可以持续发挥。
移风易俗要善于利用法律和政策手段
农村赌博等陋习,虽属于移风易俗范畴,但这类所谓的“习俗”都是违法的。因此,对赌博违法犯罪行为,需要运用法律手段坚决打击。我们在调研中发现,只要正确使用法律震慑,赌博现象是可以抑制的。比如,地方公安机关可以对茶馆的营业行为进行规范。我们在调研中发现,有些地区要求茶馆不能超过4张麻将桌,否则就要收到处罚。这一规定,使得茶馆无法规模化经营,也就不可能提供“一条龙”服务,从而对引导社会风气起到了关键作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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